三年疫情，建築時三次流標，延誤了台灣新北美術館的開幕日期，但沒法阻止它未開幕先轟動。美術館在競圖階段，由姚仁喜建築事務所的提案擊敗所有建築師（隈研吾第二位）。美術館去年未正式開幕，其「蘆葦叢中的美術館」設計已引來了建築界的目光，包括逾一百二十年歷史的美國權威建築設計雜誌建築雜誌《建築實錄》(ARCHITECTURAL RECORD)到台灣實地報道。
開幕日，我們訪問享負盛名的建築師姚仁喜，跟他大談美術館的設計概念，再找美術館館長賴香伶、策展人白適銘，講解它「人民美術館」的構思，又是什麼？
建築師姚仁喜：我希望這個建築不平凡
要講解台北市和新北市，台灣人都會解釋，台北市就像雞蛋黃，小小的在裡面，包圍著它的是新北市，舊稱台北縣。在發展歷史上，台北市是金融行政中心，生活成本較貴，外圍的新北人口超過四百萬，全台灣最多，居住了很多中南部北上的新住民，在這裡從事輕工業。台北市也是全台灣藝術文化的中心，著名的市立美術館早於 1983 年成立，隨社會進步，台灣六都將各有一所市立美術館。新北美術館經歷十年建築及籌備，終於開幕了。
去年，新北美術館開放園區時，獲《建築實錄》採訪並稱讚，報導稱外國建築師經常擊敗台灣本土建築師贏得競賽，但設計結果「往往是形式主義的龐然大物，對當地生活模式蔑視而不尊重」。但姚的作品擊敗一眾外國建築師，完成後卻「沒有典型的白牆展廳美術館那種令人窒息的高貴感，反而更像鶯歌市景的延伸，一系列空間等待藝術創作與欣賞的注入。」新北美術館是《建築實錄》一百二十年歷史裡，台灣建築師獨立完成的公共建築中首個獲派記者實地採訪的作品。開幕當天，建築師姚仁喜笑咪咪的看著自己的作品，「新北市美術館最特別的一點，事實上就是（新北市）市長說的：全民美術館，全民美術館開啟了所有的旅程。當年我聽到全民美術館這個概念時，就想要創造一 個不是傳統的藝術殿堂，而是一個大家都可以來享受，欣賞藝術，融在生活裡面的一個場域。它設計比較特別的，是緩緩沿著斜坡走上最高點，可以看到整個大漢溪的藝術街坊，館裡有各種親子活動、咖啡廳、書店、 各種平民化的藝術空間，上面才是美術館，但美術館的空間，也跟一般的不太一樣。它從下面可以看到上面，上面可以看到下面， 這個想法，呼應了這個全民美術館的概念。」姚仁喜笑說，建築蓋了很多年，期間歷三年疫情，但完成後受到建築界注意，除了美國《建築實錄》，還有愛爾蘭建築雜誌《PLAN》 採訪，他很高興。
問他競圖時贏了一眾外國知名建築師，意不意外，他想也不想笑著自信回答:「不意外！」美術館受到國際關注，原因是什麼？「它是很特別的一個建築，它不只是計劃特別，它的位置、建築也很特別。它是我一個很重要的案子。」
新北的建築，外圍看起來是由一根根幼的柱子組成，館內空間廣闊，沒明顯的巨柱巨牆，常引起傳媒好奇，它是不是很難建，很難保養？「這個美術館是不是很複雜、很難蓋、很難保養？它當然不是一個很簡單的建築物，因為它是一座文化建築，歐洲所有的文化建築都讓人觸動，因為他們都不是很平凡的建築，我希望這個建築不平凡。可是在設計的時候，也考慮到怎麼去清潔，怎麼去維護。所以請大家不用擔心。」
下面看到上面，上面看到下面
他記得第一次來到鶯歌、三峽，這裡從前是老城鎮，在歷史上有很多陶瓷業在此發展，「我們受到像鶯歌、三峽這些老街的啟發，包括材料上，你看到磚這種材料，是希望喚起大家對於台灣一些老城鎮，一種懷舊的情懷，而且它是自由可以流動的。」他說，鶯歌是一個古老的城鎮，傳統上是做陶瓷的地方，曾經有三百多支煙囪，藝術創作、工藝創作是這裡的傳統，但這行業到了今天已有點沒落。
「但那種記憶還在，它的DNA仍在這裡。它是在台灣難得看到的，這麼寬闊的大山大海、大山大河的狀態。這個美術館，在空間上是一種重疊的東西，我們在下面可以看到上面，上面可以看到下面的人潮。在建築的語彙上，鋪在下面藝術街坊的是泥磚，這 一種非常粗獷傳統、比較跟歷史有關係的材料，可是掛在上面的，是比較現代美術館，用了一個比較現代的金屬材料。這兩個空間的個性很清楚，上面的LONG SPAN（大跨距鋼結構）跨距很大，頂樓達到100 X 22米，完全沒有柱子，這大概是在台灣還第一次有這樣子的東西。」這裡的六樓展場，空間達五百坪（約 1,600 多平方米），無落柱設計，再引入自然光，看來極廣闊。
「所以從建築上，與人的活動上對比，在這個空間上，創造出一個很有個性的SPACE。」
姚仁喜：「（外圍）的材料，很多人說它是蘆葦。我們第一次來到這個現場，發現幾個很 特別的東西，一個是大漢溪乾河床的石頭，第二是在河邊長滿了蘆葦。」他注意到蘆葦都不是筆直的，它會飄動，富線性的感覺，讓他想把建築不要做得很PRECISE，像一張桌子一樣，四角分明，「我想把它BLUR掉，讓它有不是那麼聚焦的造型。鶯歌這塊土地，事實上是一個新生地，它是一個填出來的半島，所以我們融合了大漢溪的石頭、蘆葦、三峽的老街，好像是由過去看未來的一種情懷。」姚仁喜說，台灣的藝文活動頗多，他心中新北美術館不是要變成集齊世界大師作品的地方，它跟本土、新晉藝術家比較有關。
建築不是姚仁喜的初戀，他的初戀是電影，後來進了建築界，到五十歲那一年，他曾放下一 切，到了紐約去讀電影。問姚新北館是一齣什麼電影？他說：「新北館是一個非常好拍電影的場景，我在夢想有一天如果我真的開始拍電影的話，我所有的故事都寫在我的建築物裡面。」
拍什麼類型的電影？「可以是那種完美的警匪追殺片。」還以為全民美術館就是一齣闔家歡電影？「那種電影沒有人要看！哈哈哈。」姚仁喜去過世界各地很多美術館，他喜歡香港M+，「M+非常香港，你把M+放在台北就怪怪的，如果放這裡（新北）更怪！建築離不開土地、歷史，離不開人文。」他喜歡貝聿銘很多作品，尤其喜歡在日本甲賀，由他設計的美秀博物館 (MIHO)，「貝先生是我們華人一個很偉大的建築師，很不簡單，他一個人跑去美國，後來成了大師。」他有來港M+看貝聿銘展覽，覺得策展上有點貪心，想滿足所有人，但看到貝聿銘寫給父親的兩封信，還是十分感動。
館長賴香伶：讓所有人對美術館有歸屬感
新北館的館長賴香伶，去年九月上任，此前她是這裡的營運顧問。她曾任北當代藝術館（MOCA）、上海外灘美術館創館館長，以及空總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首任執行長，經驗豐富。
新北館定位是全民美術館，到底是什麼？「以前的美術館很傳統，比較靜態，做典藏、教育、展覽等等，比較是從上對下的關係。今年的美術館說的是我們怎麼面對觀眾，跟他們一起學習，強調共同學習、共同創作。」新北的新住民多（很多人由中南部遷來），人口多，因此座落在此的美術館也談多元，更重的是賦權（EMPOWERMENT），「參與不只是觀眾來看展覽，甚至我們怎麼樣跟他 一起，讓他能夠來也使用這個空間，一起構想，能夠更積極的參與。」她強調，今天的美術館要重視的，是市民感到它與自己有切身關係，才會願意參與。
所謂全民美術館，要抱的態度，是能讓所有人都喜歡到來，對它有歸屬感。新北館開幕四個展覽都是很本土化的，但賴館長強調， 歷史最悠久的台北市立美術館會做國際大師展覽，他們也一樣會做。他們正跟一個國際知名藝術家商討到了美術館開幕一周年，他就會來做大型展覽。
策展人白適銘：典藏展的落差
雖然說以後會辦外國藝術家大型展覽，但每個美術館都有自己的收藏，它的收藏，就代表了一個館的美學和價值。開館四個展之一「往來／照見」典藏研究展，由師範大學白適銘教授策展。白適銘是中國畫專家，後來研究台灣藝術史。
展出這批藏品，往日由台北縣文化中化收藏，後轉至新北美術館。從這個透過五十件橫跨三十年代至今的藝術創作的展覽，可看到的不只是新北歷來的創作及藝術家，它和另一展覽「基進城市」，還展示了新北的人文歷史、政治等生態，和對人民生活的一絲關懷。
「開始的時候，新北市文化局邀請我做一個三年（2018-2020）的調查計劃，訪問了一百位藝術家，在這樣的美術史的田野調查，口述歷史的研究推展的過程當中，慢慢形塑了我對這塊地方的理解。」白適銘說，開幕四個展都是個別進行，幾位策展人沒有特別溝通要怎麼呈現，「你看到我們有共同的想法，那是不謀而合，好像大家在最近這些年，很關心美術館該是一個什麼樣的。賴老師（賴香伶館長）主要理念是全民美術館，因為我們處理的，是從1983年到現在的收藏，這中間是有落差的。全世界任何一個美術館，都不可能做所謂100%完整的歷史呈現，開館展的時候，應該要讓大家認識我們。」
他談到的落差，是由於這批台北縣文化中化的收藏，收藏出發點跟現在不一樣，「台灣的第一個現代美術館是台北市立美術館，它在1983年成立，然後是台中國立台灣美術館（1988），最後是高雄美術館（1989），這過程中，台灣經歷了戒嚴。三大館，從前事實上是一個政治正確／文化正確的機構，因為只有直轄市才有錢辦，也有文化的號召力。它變成了國家政策，或地方政府政策的一個宣導機構，他們需要維穩。」
1985年，台灣發生了一件嚴重的藝術事件， 藝術家李再鈐在北美館展出雕塑作品《限的無限》時，被一個老兵投訴，說從某個角度看，在雕塑裡面看到五星紅旗，代表了共產主義，當年的館長蘇瑞屏馬上找人，在沒有得到藝術家同意下，在雕塑上塗上銀白色。「這事件為李再鈐老師造成創傷，他很長時間都不願意提到。為什麼政治可以這樣凌駕這個藝術作品？因為當時是所謂的戒嚴時代，沒有人敢去違抗這種東西。」
不要害怕地方性
他說，在舊年代，誰跟美術館關係好，誰就能來到辦展覽。而很有名的畫家，都有替縣長、高官畫肖像畫，「他們沒有辦法，政府叫你畫，你必須去畫，沒有所謂的創作自由，創作自由被屈服在政治的壓抑下。新北市美術館的收藏，有這種時代的問題，這個跟藝術家優不優秀沒關係。」
賴館長很關心這一點，一直有跟白適銘討論。「所以我們這次的展覽，挑出來作品的時期，就是1936到2023，其中也有兩三件是新的作品。從1936到2023，接近一百年的歷史。」
展覽中，展出袁廣鳴的錄像作品《日常演習》，拍下台北忠孝橋、西門町在下午一點半到兩點半，光天化日下，平日車水馬龍的街上空無一人，原來那正在進行軍事演習。很含蓄地，用台灣日常生活的景像，交代了台灣獨特的政治環境。「作品在說其實戰爭沒有結束，空襲警報一直都還在，還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，但是台灣人就是好像完全不害怕戰爭。有外國人說台灣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，因為對岸飛彈對住我們，這個作品裡面要凸顯的就是第一個台灣的處境問題。」
白適銘說，日後台灣六都各有自己的市立美術館，有人擔心會不會太多？「我覺得並不會，再多都沒關係。重點是你要怎麼營運，美術館將來可以取代學校很多課程，如果你在學校廢除美術教育，就把美術教育帶到博物館來！重點是你成立那麼多的市政府美術館，你要突顯什麼？不要害怕地方性！地方是隨時都在改變的，地方本來就是一個開放性的概念，我們要好好去觀察，甚至探索它過去現在未來是什麼的問題。」
新北美術館
地址：新北市鶯歌區館前路300號
開放時間：星期二至星期五上午10時至下午5時30分；星期六、日上午10時至下午6時
Text：何兆彬
Photo courtesy of 新北美術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