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,兩部香港電影收過億票房,但同時全年票房下跌了6.2%,是過去十三年新低。戲院一家家倒下,有電影美指自爆一年零工作,連古天樂也形容這一波電影業進入「超級寒冬」。

幾年前人們還在爭辯香港電影工業是否已死,今天面對的卻是每個從業員能否生存。

鄭中基(RONALD)、《毒舌大狀》導演吳煒倫(JACK)、《填詞L》編劇/導演黃綺琳(NORRIS),出生於不同年代,在影圈裡有不同身份,代表了不同的信念及電影哲學。剛完成一個劇本的JACK說:「現在開拍不容易,老闆需要很多數據。」他形容,香港電影現在是一個尋寶遊戲,機會仍然有,投資者會仔細研究,他們要的是中頭獎,因為過億的作品不是沒有。

「香港的電影,我覺得是可以叫做奇蹟,

這麼小的一個地方,去到全世界,

人們都起碼知道你們的動作電影,都說勁呀,

你們整個人由高空撻落嚟,怎麼拍的?

咪真係有個人撻落嚟囉!」

鄭中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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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 傳說中的「飯前一」

JACK說,以前有個故事大綱然後就可以了,慢慢就進展到,起碼也有分場,一看到分場就可以了。「現在沒有那支歌仔唱了!一定要有個完整的劇本出來,老闆看了,先計算一下行不行,然後給心目中想找的演員看。」到主要角色都確定了,整齣戲才比較有把握會開拍,然後就進入等待期。

RONALD記得,在純港產片的年代,一切會比較清晰。「到變成合拍片後,時間比較難控制,因為審批不知要多久,審完修改,再審再看。這樣子搞一搞,不知要花多少時間,到搞好了上面已換了人!」而新上場的官員根本沒看過這齣戲,於是整齣戲等於從頭送審一樣。

JACK:「常有傳聞,放在電影局等待審批的劇本有三大叠,就算什麼都不用改,也不知道何時輪到你。」JACK在2000年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,入行後多次替林超賢寫劇本,例如《證人》(2008)、《綫人》(2010),直至2023年,自導自演的《毒舌大狀》票房過億。入行二十多年,見盡香港電影的起起落落。「我入行時哪有完整劇本的!我算好彩,開拍時手上起碼有分場,因為有了分場戲才能開拍,導演組、製片部都是拿分場來籌備的,到了現場才調整。」RONALD說,調整可以搞很長時間,他試過六點通告,到了現場等待,拍第一個鏡頭已是凌晨四點,而且拍的是室外,結果沒拍幾個鏡頭劇組就收工了。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11.41.24 AM (81).jpegJACK聽前輩說,黃金年代電影圈有個術語叫「飯前一」,那是發生在香港電影最黃金的年代。「飯前一」就是在午飯前,要拍到一個鏡頭,「拍好就可以放飯了。」

RONALD說,那年代的電影預算大,所以大家到了現場,可能先打四圈麻雀。

JACK笑說:「那年代的打四圈,不是坐在麻雀枱前討論劇本,大家真的在打四圈啊!從前拍攝現場往往是有麻雀枱的,因為當時沒有現場收音,也沒有MON看回放。我曾經聽過有些導演會坐在麻雀枱上指揮,拍好了,再回來打牌。」RONALD:「再早一點,連導演也沒看,都是靠攝影師的,攝影師說得就得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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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 香港電影都是獨立電影?

要形容今天的香港影壇狀態,JACK說它現在像一個繭。「其實大家在等待一個大的蛻變,不知道那東西爆出來是什麼。我不會絕對地樂觀,其實這段時間已經去到一個大家都說的最低的位置,去到最低,不能再低了,那你一係回彈,要不就一直停留在這個位置吧。不過,其實我大學畢業的時候,大家已經說港產片死了,每隔幾年說一次。就像1999年大家說世界末日一樣,聽得多了,我就開始不相信,不理他們。」

要面對的現實,是近年觀眾的消費習慣真的有改變,他繼續分析:「一對情侶,兩張票二百元,汽水爆谷再百幾,看完電影再吃頓飯,一晚消費不少。NETFLIX一個月費任看,那才是電影的最大競爭。港產片拍好,到放上NETFLIX、DISNEY+,你旁邊的就是荷里活、歐洲大片,那才是最大的競爭。難不難做?當然難。」

RONALD:「現在那些網上劇集,兩分鐘一集。」JACK:「我始終不明白,年輕人問你的電影多長?個半小時?他就被嚇壞了,其實坐在那裡,他掃手機一看短劇也看了個半小時,我不明白他的邏輯。」NORRIS:「因為他投資的時間門檻低,不好看可以隨時不看,如今觀眾連二十小時的劇集也不看,不想COMMIT二十小時。」

RONALD:「今天網劇的剪接很快,快到對白之間完全沒有停頓唞氣位,一輪嘴的。」NORRIS補充:「觀眾還要加速來看!」這有沒有影響創作人的想法?JACK:「說來好笑,《毒舌大狀》上映前,我才發覺這齣戲兩小時,全對白,沒有CG,觀眾有沒有這耐性?我開始驚。大家還要再努力一點,從前電影人會計算,每三分鐘一小笑,五分鐘一大笑。今天沒有這種說法,但你想商業一點,還是要問自己每隔幾分鐘有沒有感動位、效果位,有沒有吸引到觀眾。」

JACK說觀眾的改變,不能逆轉,從前電影人認為主要電影觀眾層都在廿五歲以下,他們十多歲開始談戀愛,約朋友吃飯前都會先看電影,但今天不一樣了。「我經常說,現在拍戲的目標觀眾是三十五歲以上。現在主力觀眾不是廿五歲的年齡層了,反而觀眾會逐漸被六十歲以上的人取代,其實六十歲是一班很厲害的觀眾,他們有個很好的習慣,一早約老友吃早餐,然後成班朋友去戲院看電影早場,購票時不大理會那部電影是講什麼題材的。譬如《破.地獄》的票房可以這樣爆,這也是原因之一。還因為他們的年紀,部份人開始和自己的子女有隔膜,或回望人生,真的和家人關係都沒有很好。我在網上看到,確實是有一些家庭因為這部戲重修關係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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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 黃綺琳,超級商業的第三齣長片

NORRIS正在寫個人第三部電影作品劇本,她參與了香港電影發展局的「薪火相傳計劃」。她第一部長片《金都》(2020)參與的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(大專組),預算只有325萬。第二部《填詞L》更低,由於自資,只有280萬!正在籌備的第三部有九百萬,她笑:「這次有九百萬,我前面兩套戲加起來都沒有這麼多!」

她曾說《填詞L》上映時,已有影迷跟她說因為電影有喜劇元素,感覺她變了,並不喜歡電影。一年前,NORRIS更大膽預言自己的第三部作品,會令所有喜歡前兩部的人都更討厭她,因為她將會拍一部純粹的商業作品,集齊所有舊日港產片的賣座元素。難道,這齣還在寫劇本的就是它?「對,我第三部長片的目標,就是前面兩套的觀眾都會生氣,非常明確。它超級商業,我直接想把以前港產片很流行的類型,全部混合在一起,即是打架、飛車、賭片、殭屍,全部都要共冶一爐,但原來只有九百萬是做不到的。」

JACK說,像這種資助,讓導演手上已有九百萬,是可以再找電影公司/投資人洽談的,例如已有八百萬,找人再投資四百萬,比一次過要找千二萬容易得多了。

問NORRIS轉拍商業作品,是否因為過去兩次的形式難以持續下去?她沒有直接回答:「因為我在台灣也有拍戲,其實台灣上根本每套戲都有補助金。當市場未必可以製作到這個水平的東西的時候,應該是補助的,不會說電影人依賴了,會做成不健康,我也是朝著能夠市場回收的心態,我也想面對觀眾的去做。」連續拍了兩部只有二、三百萬港元,便宜到難以置信的港片,你會覺得自己是獨立(INDIE)電影人嗎?「如果在外國人眼中,整個香港都是INDIE!我小時候就是看那一種港產片,但當你入行拍攝的時候,我拍的已不是那些了,好像是這兩個世界。我想學習一下,以前的港產片模式是怎樣的,思維是怎樣的。」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11.41.24 AM (67).jpegJACK笑,香港電影的製作費,有時連英、美電視劇一集的製作費也不如。他說自己拍《毒舌大狀》,預算二千二百萬。「這數目也不能算小,就中型製作吧。我自己的創作偏向比較商業,坦白說藝術的我不適合,所以每個人做自己覺得擅長或喜歡的就好了。」

所以,對電影人來說,「香港電影」四個字代表了什麼?

RONALD:「香港的電影,我覺得是可以叫做奇蹟,這麼小的一個地方,去到全世界,人們都起碼知道你們的動作電影,都說勁呀,你們整個人由高空撻落嚟,怎麼拍的?咪真係有個人撻落嚟囉!塔倫天奴問八爺(袁和平),《臥虎藏龍》的打鬥用TOP SHOT好好看,是怎麼想到的?八爺說:『全部都是替身,我怎可能拍正面呢!』哈哈哈。只是這樣。」

NORRIS有在台灣拍攝,她說港人思考,就是靈活,台灣人拍攝會想12345,香港人要拍5會先直接跳到5,不管1234。JACK:「外國CREW看香港人拍戲,是歎為觀止的。多年前在約旦拍《逆戰》,我們要在沙灘搭一條斜的路軌,當地CREW很努力,但愈搭愈斜,導演(林超賢)細聲說:『尊重,讓他們試試。』他們很努力,但實在不行,於是說不如讓我們試試,結果二十分鐘就完成了,他們都看得呆了。」

JACK有多年電影跟場經驗,他說例如日本CREW也很勤奮,什麼都盡力幫忙解決,但你不能到了現場說要有改動。香港人工作態度不一樣,只要導演提出,一定想辦法「死畀你」。這種CAN DO精神,從來沒有變過。

「我第三部長片的目標,

就是前面兩套的觀眾都會生氣,非常明確。

它超級商業,我直接想把以前港產片很流行的類型,

全部混合在一起,

即是打架、飛車、賭片、殭屍,全部都要共冶一爐,

但原來只有九百萬是做不到的。」

黃綺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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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《阿龍》原來是洋蔥

RONALD 的新片《阿龍》排在六月上映,他是聯合導演,電影早在2018年煞科。其實,他還有另一齣片也當聯合導演,那套電影叫《神秘寶藏》。可是想由幕前,轉到幕後做創作?「我為何會拍《阿龍》,是因為當時看了報紙,整天都見到有父母忽視他們的小朋友,例如有一單新聞說媽媽帶了小朋友去公園玩,但是去到公園媽媽只顧玩手機,後來孩子被怪叔叔抓去廁所!另外,一個住在屋苑的孩子,媽媽讓孩子自己走動,剛好有車往後退,就撞倒了小孩。我是想拍出來讓家長不要掉以輕心。我讀到新聞,就打給胡耀輝導演找他一起拍。」

RONALD的想法,是把電影拍得很暴力,「否則,就不如不拍了。我覺得拍成三級,會讓人更加害怕。當然都被剪掉了,整個製作重點是一場六分鐘的打戲,在三層樓裡打,結果內地電檢要在我中間剪斷它!因為剪斷它,所以我們就找了另外的場口,讓他剪了那邊,可以保留這裡。最後保留了部份,但還是要剪。」據他形容,男主角阿龍用工業用大熨斗去夾一個人,臉都熨焦了,拿出來,再用小熨斗去熨他的臉,仇深似海,很暴力啊!「他說這些不行,所以在那裡剪斷了。」本來故事寫阿龍要去拷問壞人攞料,還將他的手都掰斷了,戲都拍了,當然也不能放映。

他說自己沒有要轉當導演,只是偶然有些想法,想跟大家分享。因為喜歡攝影,對拍攝有些想法,往往就跟相熟的編劇、導演碰撞,再找投資者。近幾部他有投入想法的作品,都在商業中有大量香港元素。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11.41.24 AM (72).jpeg說到港片前途堪憂,但過去三年也出了幾部大賣作品,其中包括《飯戲攻心》(陳詠燊編導)、《毒舌大狀》,到《破.地獄》,都不是靠特技或驚人的製作費,三人都是由資深編劇,轉到導演位置。香港今日電影界的核心份子,是否都會是編劇出身的導演?他們又從編劇的崗位上學到了什麼?

JACK:「其實不只是這一代,以前也一樣。因為劇本是最重要的骨架,有編劇經驗去做導演,會比較淡定,處變不驚。沒有了景?我改。沒了演員?我改。演員要換人?我搞掂佢!以前我們遇到太多這種狀況了。我們做編劇的時候,無論怎樣,還是會把問題解決。說出來是開玩笑,但其實是很有用的,天塌下來我也可以面對。」

對於同是編劇出身的NORRIS來說,編劇是故事原創,她可以啟動整個製作,對創作有很大的主導權。疫情後觀眾習慣改變,台港兩邊走的她說,台灣影視界很多人都轉拍串流,像NETFLIX在台灣有分部,也的確機會較多,但談到電影,她見到香港仍有機會。

數年前,北上導演還會說現在香港導演分成兩組,一組是新晉的,申請資助,在香港試刀,拍小本製作;成了名的另一組,北上拍億元鉅製。JACK說這講法已不合時宜了,「首先,我覺得和中國大陸合作的合拍片會愈來愈少,坦白說,就是他們不需要香港電影了,這個很明顯的。不論是大製作、中型製作或者小型製作,他們當年想和香港電影合作、想學習,到今天已超越了我們。從我們這一代眼中看來,今天的合拍片,我們可以和整個東南亞,包括日本、韓國、台灣、泰國、馬來西亞,甚至乎新加坡合作,合拍片會變成這樣的一個形式,不會侷限於一個地方或一個國家,反而大家想多點。即使是荷里活也大很多是合拍片,剛剛的亞洲電影大獎,你會看到很多來都是幾個國家一起合資拍攝的,這不單只是港產片的出路!」

「說來好笑,《毒舌大狀》上映前,

我才發覺這齣戲兩小時,全對白,沒有CG,

觀眾有沒有這耐性?我開始驚。

大家還要再努力一點,從前電影人會計算,

每三分鐘一小笑,五分鐘一大笑。

今天沒有這種說法,但你想商業一點,

還是要問自己每隔幾分鐘有沒有感動位、

效果位,有沒有吸引到觀眾。」

吳煒倫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11.41.24 AM (64).jpeg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11.41.24 AM (74).jpegText:何兆彬

Photo:Mario Chui

Styling:Ben Wong

Makeup(鄭中基):Henry Li

Hair(鄭中基):Horace Tse

Makeup & Hair(黃綺琳):Wendy Lee @ Wendy's Workshop

Wardrobe:CHANEL(黃綺琳)、Fendi(鄭中基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