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眼前這個由MAGIC HOUR幻化成的水世界中，游泳健將歐鎧淳（STEPHANIE）難得可以隨心暢泳，暫且不用聚精會神、全身繃緊，等待賽前三短一長的哨聲，也無需追趕觸碰池壁的完賽時間。「游泳在我不同階段的人生中，是唯一不變的事。」但有趣的是，游泳又為她開啟了一道道無法估計的大門。不過無論世事變改，只要能一直游，她便感到踏實和安心。
好久沒有面對面看歐鎧淳拍攝，鏡頭前的她不同了，更柔軟、更放鬆。不知她有否察覺？「剛才在那石壆上，我差點失去平衡，嚇倒了。」平復心情後回頭細想，方知完全投入，「好像有一段時間沒有這麼認真地拍攝。」躺在地上拍的那組照片，光著腳的她尤其自在，「可能是連身衣的關係，有點像泳衣。」她說話時露出甜美的笑容。自九歲開始習泳，至今游了整整二十三年，泳衣大概是歐鎧淳最常穿的衣服。「關於剛剛那條問題，我每天都會問自己，當日的狀態和感受是怎樣？答案每一天都不同。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，滿足地說：「今天很開心，這裡的聖木味很香、很舒服。而剛才的日落很美，所以感覺很好。」身材高䠷的她，有一顆細膩的心。
游到另一條線
每一次重新出發都意味由零開始。繼資深運動員、演藝工作者，她在2023年又多了一個身份——非牟利組織MIND THE WAVES聯合創辦人，專注於心理健康。對於完全陌生的崗位，歐鎧淳坦言既新鮮又害怕，「在運動員生涯裡面，很多時只要努力就會做到，但現在不再是這樣。」小時候有感自己閱讀理解和表達能力不好，又不想跟文字打交道，於是她選讀理科。可是現在，她想逃也逃不掉。機構人手不足而項目繁多，她因此凡事都要親力親為，從聯絡、策劃、宣傳、洽談生意到處理文件，而每一件事又必須有條不紊、依足規矩去做，結果換來不斷的自我懷疑和責備：「為什麼你做不到？」經過兩年訓練理應曙光漸露，但歐鎧淳謙虛地說：「我覺得有進步，但仍未能說很有信心。反而我學懂接受。就算身份轉換了，也不代表我能做到所有事。我本來是不需要懂這些的。我要先這樣理解，再努力付出，才不會被自己打沉自己。」曾代表香港出戰奧運五次、見慣大場面，她說話時不急不徐、不卑不亢，實在有大將之風。
沒記錯的話，歐鎧淳約莫是在2016年左右開始接觸運動員身份以外的工作。那年她芳華二十四，以全港矚目的姿態在里約奧運上擔任港隊旗手，被多國媒體冠上「最美持旗手」外號。此刻，跟歐鎧淳暢談新身份和新工作，就像閒話家常，教人差點忘記當年她以運動員身份拍廣告、做模特兒，曾引起不少爭議。她理直氣壯地說：「我認為運動員是應該出來做其他工作的。」小妮子心想可以扮靚又可賺取零用錢，何樂而不為？直至周遭罵聲四起，才思考事情的由來。相同的事在外國屢見不鮮，但那時放之香港便有違常態。事到如今，一切已成過去。回想那個介懷得要命的自己，她一笑置之。這件事其實反映了當事人的價值。她淡淡然地說：「我不太覺得自己有影響力，尤其是當我年紀愈大便愈看得清楚。參加五屆奧運可以什麼也不是。有些人可能連奧運是什麼都不知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麼在乎我及我做的事。影響力是別人賦予的能力，所以專注在自己身上就好，不需要太在乎別人的想法。」最終外界的聲音反倒成為養份，滋潤女孩的成長。
往外游往內游
運動競技的魅力，在於運動員挑戰體能之巔時，將體育精神發揮到極致。然而這種內外的延伸和結合，在體能主導的訓練中往往難以取得平衡。過來人歐鎧淳表示，「要自己找方法去救自己，所以我經常留意自己的心情。」個人覺知逐成為創立心理健康平台MIND THE WAVES的契機，「最初是出於私心的。我和泳隊隊員在大學時期都有一些不愉快的經歷，希望藉此分享我們的真實故事，為青少年帶來正面影響，讓他們有機會去抒發。」
拍攝當日歐鎧淳剛好去了一所中學及一所大學分享，兩邊明顯不同的氣氛令她有感而發，「中學生明顯較害羞，把自己封閉起來，不會直說自己的問題，又或者他們根本就欠缺詞彙去表達，所以老師用盡各種方法『撬開』同學的嘴巴。」歐鎧淳隨即拿自己先後於本地讀中學及於美國讀大學的經歷作比較，並直接指出問題癥結：教育制度。「我很記得那次在大學開會，有一位泳隊隊員說去年學識『LISTEN TO YOUR BODY』，我在當下聽到『一頭霧水』，完全不知他說什麼。」她毫不掩飾地說，大學時才學會了解自己這回事。相信她亦從來沒有想過，這句出於好奇而記在心上的話，日後開啟了她另一段人生，甚或可能為未來社會的棟樑帶來一絲改變。「我們希望在新世代中培養到一種氛圍、文化，讓大家可以互相鼓勵、包容、分享及幫忙。前提是，他們必須要有共同的語言，而這種語境需要用較長的時間慢慢建立。」
等到時機成熟，水滴將匯聚成河，但此前歐鎧淳可有先被MIND THE WAVES改變？「我認清了自己運動員身份以外很多的不足。」她立即答道，沒有半點猶豫，「原來我以前真的很專注在游泳方面，浪費了很多青春。當大家出來工作時，我去了游泳，變相失去很多工作經驗，但這就是做全職運動員的代價。我多謝自己這麼勇敢走出來做運動員以外的事，亦因此收穫良多。」可惜但不後悔，她選擇聚焦當下，「現在就慢慢一步一步繼續努力向前，追回錯過的。」歐鎧淳專攻的短池項目講求速度和爆發力，但對於自己的人生，她決定用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步伐。
與我常在
游泳比賽以百份之一秒分勝負，但歐鎧淳游著游著，一不留神便與水為伍逾廿載。她與游泳之間，幾乎可以劃上等號。「游泳給了我所有東西。」除了不勝枚舉的殊榮、獎項及六十七次打破香港游泳紀錄外，游泳又作為一個平台、一種語言，讓她跟大家溝通。「這是運動賦予我的特權。」
在游泳一直的陪伴下，歐鎧淳度過了不同的成長階段。她認為，這種不變的存在非常難得，「我現在還會跟比我年輕十歲的室友一起玩，我覺得自己好像跟大家差不多，彷彿從沒長大過。」而且讓她更容易察覺改變，「游泳一開始只是體能上的挑戰，到後來變成精神上的挑戰。它的不變，令到我的身體不斷轉變。然後在環境和隊友不停轉變的情況下，我不停審視自己。為什麼我的隊友沒再游？為什麼我會繼續游？為何有隊友游得比我快、有隊友游得比我慢？究竟我在做什麼？」無限輪迴的靈魂拷問最折磨人，但她因此建立起自處的思考模式和價值觀。
游泳改變了妳什麼？「現在的話是，對於成功和失敗的定義。小時候，贏就贏，輸就輸。贏就一定是最好、最勁，但事實上，輸的次數一定比贏的多，所以一定要學會怎樣安慰自己。」而安慰的方式又是同自己傾偈，「你有沒有搏到盡？你有沒有不惜一切逼自己？如果你統統都做了，那麼無論結果如何，你都對得起自己。」在梳理思緒的過程中，她找到包容自己的空間，就像我們學游泳時那個關鍵的「唞氣位」。訪問來到最後，再一次拷問歐鎧淳的靈魂：如何形容妳現在跟游泳的關係？「我們好像老夫老妻，開開心心互相陪伴對方。經歷了這麼多後，我現在不會再有那麼多思想掙扎。找到那份平靜後，便相處得很舒服。我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，究竟是它死先還是我死先（笑），但實在無法想像少了對方的感覺。」她的答覆剛好回應了筆者心裡，那個關於會否參加下屆奧運的問題。距離2028 年還有好一段時間，當中存在太多未知之數，但是知道她為了不後悔，必定會搏到盡準備，其他的事就交給命運吧。
Text: uuinnieuuong
Photo: TMT (assisted by wuhosun)
Styling: Karen Tsang (assisted by Suki Shum)
Makeup: Chichi Li
Hair: Kristy Cheng
Wardrobe: Gucci Fall Winter 2025 Collection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