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電影業寒冬，像個精神萎靡的人。近月難得有話題作，突然醒神——除了《風林火山》受熱議，《世外》更令人眼前一亮，是久違的香港動畫電影。 《世外》在「動畫界奧斯卡」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（ANNECY INTERNATIONAL ANIMATION FILM FESTIVAL）首映，是繼2003年《麥兜故事》後，首部入圍這個 殿堂級影展的香港作品。連發行宮崎駿動畫《蒼鷺與少年》的公司GKIDS，也買下 《世外》北美發行權。
香港缺乏動畫產業，不像日本有吉卜力、美國有彼思（PIXAR），《世外》如何在默默耕耘下誕生？來到2025年，香港還出現100%人工智能（AI）生成的動畫短片《九宵》、早前香港都會大學則舉辦首屆「世界大學動畫獎」。乘著《世外》喜訊，來了解一下本地動畫新視野。
訪問《世外》美術總監張小踏（STEP）那天，恰巧今年第62屆金馬獎公佈入圍名單。「我約了《世外》導演一起看直播！」結果《世外》連獲三項金馬提名，包括「最佳動畫片」、「最佳改編劇本」及「最佳原創電影音樂」，主創團隊很興奮。STEP說：「我把這部戲看作『自己個仔』了。」她是資深動畫師，既在香港理工大學教授動畫逾十年，也創作個人動畫短片和商業作品，如歌手MV、電影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的動畫部份。做完《世外》，她笑稱「可原地去世了」，畢竟有港產動畫電影面世、被世界看見，可謂千載難逢：「香港沒有動畫工業，難得我們完成《世外》，希望能鼓勵其他人，繼續嘗試做動畫長片。」
千年之約 由十四分鐘短片開始
香港當然有一些小型動畫工作室，但沒大型動畫公司，工業鏈欠奉。千禧年代曾有聘用數百人的意馬動畫工作室，製作動畫電影《阿童木》卻失利，公司清盤。難怪大眾對本地動畫電影的印象，停留在廿多年前的麥兜。而麥兜漫畫紅了，才衍生動畫，成功是湊合天時地利。STEP 坦言：「香港沒多少動畫師想做電影，因要費時幾年，太辛苦了。我們行內人便知，有些長片製作數年後爛尾，主因是資金不足。」
久沒成功先例，她大嘆《世外》能誕生，多得導演吳啓忠（TOMMY）、編劇兼監製楊寶文意志頑強。「我們沒做長片的經驗，當初遭很多人反對，尤其《世外》不像麥兜般有IP（INTELLECTUAL PROPERTY，知識產權）。沒人認識，又沒錢，怎辦？TOMMY就先拍一條《世外》短片去拿資助。」該短片2018年入選政府贊助的「動畫支援計劃」，後來更在
動畫盛事「DIGICON6 ASIA大賞」比賽，獲最高殊榮大獎。幾年間主創再籌措本地及海外資金，終能開拍長片，以輪迴為主題，STEP回想：「那條短片僅十四分鐘，已令我看哭，黐線㗎！」
《世外》歷時七年製作，改編自日本作家西條奈加的小說《千年鬼》，劇情豐富且具哲理性，確是本地罕見的心機作。故事主角小妹死後來到「世外」，由「靈守」小鬼引領去投胎。但小妹心結未解，若怨恨爆發會變怪物，足以令世界灰飛煙滅。小鬼深信她能放下執念，便陪她經歷千年的前世今生，展開見盡人性善惡的旅程。
今年六月，《世外》於人稱「動畫界奧斯卡」的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，STEP 身處現場，份外緊張。「當時擔心，觀眾會否覺得劇情太慘、太殘忍呢？坦白說，技術上我們無法與日本匹敵，畢竟宮崎駿動畫發展悠久，就如荷里活電影和港產片，始終有分別。」結果首映反應非常好。「我們在『午夜特別場』（MIDNIGHT SPECIALS）放映，完場已凌晨了，很多人仍留下來跟我們聊《世外》。不少法國、英國等歐洲觀眾說，沒看過關於輪迴的動畫，亦讚《世外》的技術成熟，看不出我們是首次做長片，這些評語都增加了我的信心。」
「差少少咋，係值得㗎！」
動畫製作很磨人，尤其《世外》建構了宏大的世界，既有充滿不公的人間，也有亡魂報到的世外。電影製作了七年，STEP身為美術總監，坦言過程很累人：「我參與了當中四、五年。基本上你在畫面看得見的東西，都與我有關。」她要為每個角色、每個場景畫好設定， 再交給逾百位動畫師，讓他們有所依據去畫每格畫面。戲中小妹和小鬼共度千年，跨越不同年代，STEP 說：「全片可能有超過一百個角色，因為有很多群眾畫面，加上故事橫跨一千年，場景要有不同年代感。例如畫小妹在日本，除了上網做RESEARCH，有次我剛好在東京，便去博物館了解江戶時代的房屋特色。」
STEP形容，技術上《世外》是「宮崎駿式2D動畫」。「我們每一秒動畫，大約畫八至十格畫面，戲中有些打鬥場面，因有大量鏡頭轉動，所以要用3D動畫RENDER成2D。」《世外》全長111分鐘，保守估計也得製作逾五萬多格畫面，即使是用電腦繪圖，STEP說所有動畫師也陷入瘋癲狀態。「有些0.5秒的過場畫面，可能觀眾過目即忘，但我們要繪製兩星期。做動畫電影真的很難，否則香港怎會沒人做？」
戲中小鬼守護小妹一千年，當任務將近完成，在驚險一刻大喊：「差少少咋，係值得㗎！」 STEP笑指，《世外》的動畫師團隊，很愛用這句對白自我打氣。「我們常說，『差少少就畫 完這個鏡頭，係值得㗎！』我朋友看完《世外》還說，如果小妹是動畫，我們這班動畫師就是小鬼了。」說到底，做動畫需要一股熱誠支撐。在大銀幕上，更顯出《世外》的細節心思——畫面中的線條並非實色，而是像蠟筆筆觸，「將實線轉成這樣，我們要花雙倍工夫。 這是《世外》的繪本畫風，希望呈現市場上少有的風格。」
業界有「反AI」情緒
除了創作、教書，STEP 還做評審，例如曾為金馬獎擔任動畫類評審。「今年我也做了不少評審工作，有機會看不同國家的動畫，然後我真心覺得，《世外》有實力與各地動畫較勁。」 談世界趨勢，少不了AI，動畫界亦然。《世外》與AI無關，STEP另有個人短片《極光》，則是政府贊助的第二屆「明日動畫——人工智能輔助動畫製作支援計劃」作品。
對她而言，目前AI只屬輕度輔助工具，精細創作仍愛親自操刀。「我可以用AI做構圖，或繪畫重複性的東西，例如不用太清晰的遠景建築群。AI也能快速生成上百張概念圖，但都要 有經驗的人去揀選。」《世外》參與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時，她看到業界有「反AI」情緒。 「這個影展的觀眾主要是動畫師，大家很友善，基本上每部作品放映後，都會獲得掌聲。唯獨AI動畫就沒人拍手，甚至有噓聲。有些動畫師很討厭AI，尤其當作品質素欠佳，其實侮辱了所有動畫師和觀眾。」
Text: 凌梓鎏
Photo: Crystal Lee
Stills courtesy of the interviewees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