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一個人，無關性別。「我不是喜歡男人，只是喜歡的人恰好是男人。」是BL（BOY’S LOVE）世界中近乎陳腔濫調（卻又最讓人心動）的經典對白之一。始於妄想，終於愛與自由，BL如今已是不容忽視的流行文化。

「腐齡」超過二十的KONNIE，約十年前成立專頁「港腐女學」（IG @FUNUIOLOGY），後來與男友P仔（PHILIP）一起開設BL專門店「糧食供應所」，為一眾同好提供友善交流的聚腳處。

今年他們推出台灣首本商業BL港漫《神在呢喃什麼》，並特別為今期《號外》繪畫了兩頁獨家番外。

漫談佳作 現不同男性面貌

根據堀亜紀子和守如子編著的《BL教科書》，許多人認為竹宮惠子刊載於少女漫畫雜誌《別冊少女COMIC》1970年十二月號的〈雪與星星與天使與⋯⋯〉，是最早意識到「少年愛」的作品；1978年，耽美漫畫雜誌《JUNE》創刊；八十年代，更多相關作品在同人誌中流行起來；至九十年代，BL成為一種商業類型，並從日本傳播至世界各地。五十多年間，或經典或破格、或原創或二創的作品紛紛誕生。

K：港腐女學（KONNIE）

P：P仔（PHILIP）

你們對BL最初的回憶是怎樣的？

K：約九歲時，我很喜歡《百變小櫻MAGIC咭》，上網看同人文時發現有條「BL慎入」的連結，那時我不知道什麼是BL，但「慎入」代表一定要入吧，結果看到小櫻爸爸和大魔法師成為CP，最初我很害怕，睡覺時卻不停想起那些情節，翌日再上網搜尋，開展了腐女人生。

P：約十多年前，大家對BL 仍有很差的標籤或很表面的論述，當我知道有個好像專家的人要擺攤，我就好奇去看看。（K：那時我跟朋友參加同人祭，朋友介紹了P仔來幫忙搬搬抬抬。）KONNIE 介紹我看中村明日美子的《同級生》，故事比較青春，我被畫面吸引到，又發現BL 有別於我聽過的說法，以前以為是鹹濕的，中學年代也沒人敢講，即使講起也是一臉厭惡。不過嚴格來說，我的腐齡是零，因為我雖然看BL，但不似你們會看到心動，而是純粹視BL為其中一個類型的故事。

你們特別喜愛哪類BL作品或情節？

K：我喜歡扭曲的戀愛描寫，譬如我最喜歡HARADA的《COLOR RECIPE》，故事發生在一間髮廊，我不想劇透，總之前大半部份令你以為是這樣，怎料突然有個很大的轉折，那源自於一份扭曲的佔有慾，我欣賞它所引發的思考：究竟極致的佔有慾是不是愛？

P：我偏好全年齡和劇情向的作品。我覺得BL 漫畫家描寫的情感和氣氛都比較細膩。

除了角色性別之外，BL跟傳統BG（BOY & GIRL）的故事有何最大不同？

K：最大不同是對於男性的描述，特別是我們以前看BG，男主角多是霸道總裁，很強勢，不可以哭，要保護女主角甚至是救世主，但在BL世界，男性無論是攻還是受，都可以展露脆弱一面，更加人性化。《鳴鳥不飛》就有講到性方面的DISABILITY如不舉和性上癮，你很少見到BG男主角會不舉。

P：現實中的男仔傾向抑壓自己的情感，但BL 裡的角色到最後都會勇於去講自己的感覺。

K：我很喜歡看到角色因為戀愛的種種問題而呈現不同情緒，例如思考對方是否鍾意我？我若失去了他又會怎樣？這些在BG作品較少見到。

你們會跟BL新手推介哪些入門作品？老手們又有哪些必看經典？

P：《同級生》頗適合新手，講兩個高中生，一個是資優生，一個就不太讀書，因為學校有合唱比賽，後者就教前者唱歌，展開很青澀的戀愛。《GIVEN》和《我讓最想被擁抱的男人給威脅了》也很受歡迎。我不敢說推介給老手，但可以講講最近看過的《在紙船中入眠》，兩位主角分別是編劇家和攝影師，對白的文學性比較重，畫風也很美。（K：男主角的兒時遭遇令他們長大後都有些PTSD，是一個雙向救贖的故事。）

K：我覺得容易令新手入坑的是《GIVEN》，有漫畫也有動畫劇場版，音樂好聽，畫風漂亮，兩對CP在面對新關係時都受到舊戀情影響，要去克服，很易令人產生共鳴。除了剛才提到的《COLOR RECIPE》，我會為老手推介中村明日美子的《香味的繼承》，它描繪的關係很HARD CORE，講有個很聰明的小孩，觀察到叔叔對自己的繼兄（即小孩的爸爸）抱有特殊感情，於是刻意用熱水淋爸爸的眼睛，令他短暫看不到東西，再把媽媽的香水噴在叔叔身上，慫恿他晚上扮成媽媽去引誘爸爸，故事有很多對道德倫理的挑戰，但並非獵奇向的，後面會講到那個繼兄可能一直意識到弟弟的感情，只是要去抑壓自己。

你們會有一些不能接受的雷區嗎？

K：我們什麼都看，主要是看劇情。不過每個人都不同，有些人會不喜歡3P、逆CP（攻受角色逆轉）、骨科（有親屬關係），又或者不喜歡虐心、BAD ENDING。

除了動畫和漫畫，你們也會看BL小說、劇集、電影嗎？

K：我小時候看很多小說，劇集都會看，近年主要看泰劇，也會看日劇如《如果30歲還是處男，似乎就能成為魔法師》。即使是一些並非標明BL的作品如《天能》，也會令我有所聯想，覺得男主角之間有一種愛。在CHRISTOPHER NOLAN很多戲裡，男男之間的感情都很深厚！

開設專店 凝聚BL 同好

雖說BL文化近年逐漸興盛，然而衝破性別界限的作品從不是什麼新鮮事，例如《紅樓夢》便被不少人認為是酷兒小說，秦鐘是賈寶玉的同性戀啟蒙，薛蟠迷戀柳湘蓮又包養學弟，蔣勳就曾寫道：「《紅樓夢》中青少年的性愛，常在一種流動、變換、不定型的狀態。」儘管如此，在清朝結束逾百年的廿一世紀，買BL、看BL卻仍像是GUILTY PLEASURE。

當初為什麼會開設BL專門店「糧食供應所」？

K：2014、15 年左右，我開設了專頁「港腐女學」，當年BL仍有一定的STIGMA（社會污名），我一直想香港有個可以交流BL或購買BL產品的SAFE ZONE，家人和P仔很支持我，所以就在2019年初在尖沙咀開店，一年後再搬來旺角。2020年，有兩個同樣喜歡BL的朋友加入，一位常辦電影的應援包場，另一位文字功力較好，四個各有所長的人就合作營運至今。

你曾講過家人最初不支持你接觸BL？

K：不只BL，他們原本並不支持我看任何漫畫！以前家人發現我看BL，會覺得是不好的，後來我跟他們談過，他們又看到我擺攤時有很多支持者，慢慢覺得那些都只是普通的東西。他們本身可能是擔心子女因為小眾的愛好而被人欺負，到我解釋說很多人都在看，他們就不再恐懼。開店前他們見我很認真地準備了BUSINESS PLAN，知道自己在做什麼，所以就放心了。

開店幾年以來，最大的得著和挑戰是什麼？

P：很開心可以凝聚到一班有相同興趣的人，大家不會探究對方背景，只是純粹交流，氛圍很舒服。近年很多人移民，他們都會說不捨得這裡，回港時也會來探我們。他們不單是客人，也是朋友。

K：即使本身是陌生人，但一知道對方喜歡BL，OK，我們是朋友，同CP？那我們是BEST FRIEND！店裡有全年齡向的漫畫，曾有家長陪初中子女上來購物，他們可能不了解BL，但願意陪子女選擇，這是以前難以想像的。另外也有很多外國客人，來自馬來西亞、美國、日本的，特別想看一些香港內容。

P：有位美國客人看到我們在網上發佈的BL短劇，於是通過短劇去學廣東話，我們覺得這像是一種文化輸出。

K：就像日本BL令我愛上日本文化，於是我就去學日文。

P：挑戰也有不少，始終我們有實體店，要付出人工、租金、時間。

K：我們沒有營商經驗和知識，也沒有其他BL店可以參考，只能慢慢摸索。還有就是缺乏人手和資金，唯有被迫學習不同技能，例如P仔在YOUTUBE自學造圖、剪片，店裡的裝修也是我們自己落手落腳做的。

畫BL港漫 以廟街作背景

KONNIE除了在專頁分享插畫和漫畫，也多次在同人祭擺攤，售賣自己創作的同人本。後來她想挑戰嚴肅認真的原創題材，就邀請P仔合作，共同構思故事，於2023年末自行印製了懸疑BL漫畫《神在呢喃什麼》的初版，並意外獲得台灣出版社「留守番」看中，經過一年重新繪製後，單行本今年初在台北國際書展正式亮相。

《神在呢喃什麼》的構思至出版過程是怎樣的？

K：我和P仔有很多共同喜歡的題材，如NOLAN的燒腦電影、非線性敘事。角色們有他們自己的性格和價值觀，我們把他們扔進故事裡，再去討論以他們的個性，會講什麼、做什麼。我們會一起設計對白，但他文字功力比我好，所以會由他去修訂。

P：KONNIE負責畫人物和分鏡，我就畫背景，我們曾多次拿著GO PRO去廟街拍攝取材。在2023 年末的「香港BL文化節」，我們認識了「留守番」的編輯，她看過《神在呢喃什麼》後聯繫我們，說想在台灣商業出版，令我們又興奮又震驚。跟編輯商量過後，我們修訂了對白文字，修改了一些情節和結局，人物和背景也畫得更精細。

K：我們花了一年畫初版，這次再花了一年重畫了七、八成。在台北國際書展期間舉行的發佈會、對談和簽書會上，讀者的反應出乎意料之外的踴躍。編輯說台灣讀者對香港漫畫的認識，可能還停留在以前的武鬥故事，所以覺得BL港漫很新奇。

P：有些台灣讀者也喜歡在漫畫裡見到香港街道，勾起他們旅遊的回憶。

故事以廟街為背景，男主角之一是算命師，為何會有這個設定？

P：我們想畫一些富香港味的漫畫，但香港味很抽象，沒理由只得霓虹燈、魚蛋和燒賣。剛好那時不少朋友去看風水，我們發現那跟我們以往理解的風水命理有所不同，以前會覺得命定的事情改變不了，但原來當中都有積極的一面，有改變的空間，於是就把這想法放進故事裡。廟街跟糧食供應所很近，我們不時經過，覺得它自成一角，所以把這獨特氛圍放在漫畫裡，也加入了上海街、新填地街的場景。香港雜亂得來好像有種秩序，跟風水命理有所呼應。

K：而且風水命理很適合加在我們喜歡的懸疑故事當中。

這個故事還會有續集嗎？還是你們會發展其他新作？

K：這個故事已經停在一個我們很滿意的結局，之後可能會畫一些ALTERNATIVE UNIVERSE的東西。我們現正努力編寫下一套商業出版的漫畫，預計明年推出，那個題材應該會跟今次很不相同，沒那麼燒腦。

兩位都曾學過畫畫？

P：我小時候上過畫班，但不是很認真那種。我本身讀中文，正職也是教中文，跟這邊的工作完全無關。

K：他努力地自學了PROCREATE和CLIP STUDIO等軟件。我就自小喜歡畫畫，以前有個代課老師見我不想畫油畫，就教我用漫畫原稿紙、墨水筆、網點，又教我鑽研分鏡，拿手塚治虫的漫畫叫我抄，我跟他學了三數個月，然後再開始自學。

幻想VS 現實 是連結還是隔閡？

作為流行文化的一部份，有人認為BL成為大眾理解同性戀的窗口，促進對性別議題的討論，明治大學國際日本學院教授藤本由香里曾寫道，不少BL纖細地描繪關係的多樣性，能突破世間的刻板印象。然而，BL的幻想性質與真實經驗之間的距離，會否未能反映現實中的同志生活或身份認同，甚至惹來被消費的嫌疑？

你們認為幻想世界中的BL故事，跟現實可有連結？

K：BL故事有很多FANTASY，有時會有別於現實的戀愛，例如連載已久的《世界第一初戀》和《純情浪漫史》裡，整間出版社的人都是GAY的，有很多的壁咚、花花，攻的角色很STRONG、很MASCULINE，頗不現實。而近年則有愈來愈多貼近現實的題材，例如年長同志在職場和戀愛上所遇到的困難等等。我很喜歡田龜源五郎的《弟之夫》，有些人會界定它不是BL而是LGBTQ+向，內容圍繞一個多元家庭，男主角本身有個女兒，某天有個外國人找他，說自己是他失聯已久的弟弟的丈夫，那位弟弟去世了，那個外國人想到丈夫的故居感受亡夫，主角原本有些恐同，但在經歷很多事情後慢慢理解弟弟和弟夫。《弟之夫》的畫作更曾在大英博物館展出過。

BL和LGBTQ+向的作品有何最大分別？

K：我們覺得BL作品著墨更多在愛情或關係之上，而LGBTQ+作品會包含更多現實面向或展現他們的難處。有套漫畫叫《愛在末路之境》，講男主角是一個優柔寡斷、來者不拘的已婚男人，他的女性伴侶找私家偵探查他，那位偵探是男主角的大學後輩，一直喜歡男主角，於是威脅他若果不想被查就要跟他上床，故事很虐心，因為後輩明知不被喜歡，但無奈地只能用這個手段留住對方。漫畫後來改編成真人版電影，電影的感覺很不同，有點類似港產片《叔．叔》。

有人認為BL文化是大眾認識同性戀，或對抗父權、異性戀霸權的方式之一，你們有何看法？

K：我不會想太多，但我很享受在BL中看到不同性別角色更加人性化，男性不需要很強勢或者是那種父權框架下的形象。相比BG，我也可以不用代入女性身份，而是單純地去看兩個人談戀愛，保持距離地為主角應援。BL裡也有很多女性角色是BG鮮見的，例如是ASEXUAL的，根本就不需要戀愛。

P：我也沒想那麼多，純粹是在看不同類型的故事，不同性別之間的愛情有不同的張力。我們有時也會問，為什麼有些故事一定要是BL，其中一個原因是有些故事需要兩個男人才成立，例如《鳴鳥不飛》講日本黑道，兩個男人會更合理。我們也想過若果《神在呢喃什麼》不是BL會怎樣，暫時沒有實質的答案，只是覺得感覺會很不同。每個人對BL的理解都不相同，這只是我們的個人立場。

K：對我來說，BL的確是我認識同性愛的途徑，兒時有聽過別人說那是不好的，看了BL後會想去了解更多，了解現實中的LGBTQ+群體。我們會去PINK DOT和同志遊行，身邊也有很多GAY FRIEND，大家關係很友好。

腐圈子裡有沒有一些忌諱？例如有人認為BL應保持在二次元，不應推而廣之至現實CP。

K：大家各自有很多介意的事情，有些人不喜歡混淆幻想與現實，又或者逆CP之類，我覺得最重要是互相尊重。

腐男、腐女似有愈來愈多的趨勢，表現也愈來愈公開。你們如何看BL文化在香港的演變？

K：在我小時侯，別人不太知道BL是什麼，我解釋完也可能被指變態，到後來可以跟人在網上討論，近年主流媒體也多了介紹，又有港版《大叔的愛》。我相信腐男、腐女一直存在，只是以前大家怕被認為奇怪，但當有SAFE ZONE的時候大家會更願意說出來。討論多了，就會因為了解而少了恐懼和污名。

P：普及和認識程度是相輔相成的，以前看BL可能會被認為是同性戀，也有很多人會對BL有錯誤的理解。

K：我有朋友在日本，他說當地人不會公開說自己喜歡BL，上網也用小號。相比之下我覺得香港不算保守，愈來愈開放地去談這件事。

Text：梁懿

Photo：Mario Chui