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為演員的張家輝,他演戲的胃,是個無底洞。由1989年演出第一部電影《壯志雄心》出道至今,演出的角色光譜之闊,兩大香港電影的主流類型片,由最胡鬧無厘頭的港產喜劇,到最硬橋硬馬的港產動作片,他締造過好幾個經典角色,如《賭俠1999》和《賭俠大戰拉斯維加斯》的化骨龍、《激戰》過氣拳手賤輝,或《證人》悍匪洪荊、《大追捕》中啞巴王遠陽等。連他戲稱「魔鬼導演」的林超賢,也稱張家輝是他合作過、最搏命的演員(沒有之一)。他演員之魂,持續燃燒發光。而作為導演的張家輝,已拍攝四部個人作品,一開始由類型靈異鬼片《盂蘭神功》、《陀地驅魔人》、黑色犯罪動作電影《低壓槽》,到今年三月底上映的心理驚慄類型片《贖夢》。

題材愈見偏鋒、黑暗,無一不是自導自演,你以為這也是用來滿足他演戲的胃。

但聽著聽著,似乎他創作的胃,更深不可測。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5.53.37 PM (42).jpeg「我對於做導演,一直野心不大。」張家輝檢視自己做導演的因由,無大口氣,也無大想頭。由他第一部執導《盂蘭神功》,開拍緣由是他洽談的警匪片不合心水,他衝口而出說想拍鬼片,投資的老闆建議不如由他做導演。偶然的機會使然。所以早年訪問,見張家輝依然淡然,說人生中,最多拍多一部鬼片,「之後我就不想再當導演了,因為生涯規劃裡,原本就沒有『一定要當導演』的選項。」

然而他的導演之路愈行愈遠。由2014年至今,他一直都有個人作品推出,甚至一部比一部更成熟和深刻。即使今日,對於導演一職,他仍不置可否,說野心不大,隨緣罷。當他一聽到記者說,期待他第五部電影作品時,他非常張家輝式地,四兩撥千斤地笑說:「哎呀,咪玩我啦!」「係我至咁笨。你諗下,宜家同我一輩,或者同我一代嘅演員,邊有人咁笨,自己做導演咁痛苦去拍一部戲?」對,為什麼咁笨?似乎與他做演員的自我燃燒、無底洞的特性類同,他一旦決定做就忘形。你相信,張家輝樂此不彼演戲之餘,也會義無反顧地拍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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默默度故仔的影帝

從張家輝不同的訪問中,他的創作魂、導演魂,一早有伏線。例如在他第一部導演作品《盂蘭神功》開拍之前,他已經開始寫相關的劇本、構想人物角色,後來作品能順勢誕生;而動作片《低壓槽》,早在他出演林超賢的電影之前,已構思中,他一直默默收好這部電影的名字,等有一日能開拍。谷德昭在《爆谷一周》也不諱言,和張家輝一直有一齊度喜劇劇本。

張家輝笑說,自己櫃桶底,有五個故仔,現在只開發一部《贖夢》而已。創作習慣原來早在他初入行,當李修賢「萬能影業」的場記等幕後人員開始。「他要我們幾個後生仔做功課。五個年輕人,一人想一個故事,畀大家演出,然後拍下來給他看。當時我有找來港台一些短篇故事,嘗試拍了出來,發現原來咁樣都得。」

他笑說自己曾經寫過一個所謂的故事大綱,是非一般的戲種。「唔敢畀人睇,覺得核突。」誰知幾十年後,他太太關詠荷翻出這「陳年劇本」。「我一睇,嘩,有無搞錯,仲留喺度,快啲揼咗佢⋯⋯都係唔好揼住,畀我睇多一次。睇完,就叫老婆嗱嗱臨揼咗佢。」問他是什麼故事,張家輝尷尬笑:「嗯⋯⋯不如我哋唔好講囉。」

張家輝度橋、寫作的習慣,由那時已經開始。他習慣一邊做演員或其他幕前工作,一邊度故仔、構思人物。收工回家就關在房裡寫作。「我每一個故仔,劇本的周期大概是一年幾。我在這年幾入面,不斷想。你正在做其他工作,總會有些東西打動到你,或者見到什麼影像,靈機一觸,你又可以回到故事當中。」

張家輝過去執導的作品,不時見到他的人生故事,滲入其中,例如《陀地驅魔人》中,嚴厲又情緒不穩的單親母親形象,缺席的父親,或者寫到自己小時和外國遊客拍照賺了零用錢,被不知情的母親責罰等;或者《低壓槽》裡一段流浪南非的經歷與心景,都似乎與他的真實人生重疊。《贖夢》以一種強烈的視覺以及感官層次,試圖刻畫夢魘的質底、人深藏的記憶與悔恨。幾場夢中夢,或者醒不過來的惡夢,貼近真實的夢境經驗。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5.53.37 PM (43).jpeg逼真,是因為取材於張家輝夢的體驗。「夢有什麼模式呢?我會花心機去想。所以在創作期間,每次做夢,我好像走入夢裡取材。」他說自己好些夢境深刻地記住,一瞓醒就寫低。「例如夢中的人,他的口在說話,但沒有聲音。有時他沒有說,我卻知道他在說什麼。有時他說話會延遲。有時我看不到他的樣子,但我感覺到他開心還是不開心。我記錄下來實際在夢裡的感受。」

雖然《贖夢》獲得英國電影節GRIMMFEST 2024特技獎項「最佳視覺及特殊效果」,他說自己沒有濫用特技,因為這不是一套特技電影。也大概因為好玩、過癮,他更喜歡以實境拍攝為主,再輔以電腦特技。電影中那些恐怖的心理意象、符號,天馬行空、排山倒海都來自張家輝的腦袋,他說沒有一個構思是苟且,或者只用來過場。「我不想影像很即食,不可以只因為我喜歡,就這樣做,也不想它和劇情不相關。我希望所有影像都有點關連,譬如為什麼一開場經常有烏蠅在我面前飛來飛去?烏蠅怎樣得來?最後,才知道那隻蒼蠅伴隨了他餘生。例如那女鬼為什麼嘴巴噴出火花?因為他們一家燒炭死。我全部的構思都有關連,有符號,不是說我喜歡這樣恐怖一點,就做給你們看。」張家輝想起,惡夢中個女鬼不停地重複一句:「我好熱。」一想起就毛管戙,他笑說自己一向細膽。

「我在泰國做音效時,忽發奇想,自己加了把聲音比個女鬼:『好熱啊⋯⋯』然後變埋聲,我覺得好恐怖。」

拍自己的電影,習慣一腳踢,自己配埋音只是冰山一角。張家輝回想過去三次自導自演的經驗,根本是瘋狂舉動。「一定負荷不了。」他一再印證,這是個不健康的工作模式,他形容為「恐怖」。事後他回想,必須分裂多一個張家輝才可能做到。曾聽說他現場分身主角、導演,拍完一來一回,他經常在片場中蕩失路。

但他到底還是以一人分身,既主演、主創,並且執導了足足三次。你可想像,如同他《激戰》時塑形爆肌的意志力,或在林超賢的硬核電影中「上刀山,落油鑊」,迫到自己極限,仍是同一個張家輝。關於導演一職,「如果我用毒品、上癮去形容,好像過份了一點。」他笑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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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癮、也是夢的癮

在《贖夢》裡,張家輝終於容許自己演員的位置,擺後一點。一直以來,他拍攝自己的戲份,快狠準,騰空自己專注於導演工作,而這次為了拍好兩位主角劉俊謙和陳法拉,索性自己選擇當個配角。「這次我騰出了那些時間,專門拍攝他們,我專注一點,細心一點,思考怎樣拍好他們?怎樣和他們溝通?這個方法印證了我是對的。你作為導演,找來男主角和女主角回來,你拍得他們不好,都是我的責任。」

比起之前三個作品,他自覺《贖夢》不再是一味把力推到盡,它既有觸目驚心的夢境,也有浪漫跳TONE的情節,幾場大夢境之中,也有感人的追憶成份。「電影有些CURVE,有起有落。」

這次他特別嘗試了香港類型片少見的心理驚慄,「香港有齊鬼片、降頭,邪術或者鬼上身,但我這部是心理加驚慄,其中描述的兩段悲劇反而是重心。我不存心製作一部要嚇人的戲,你看完好驚,有人看完,心臟病發死了。這和『嚇人』無關,我只是想給一些有演技的演員演出。而他們的故事通過夢境、救贖、因果等,牽連在一起。」

回頭看自己這次執導,他笑說:「(作為導演)心理狀態良好。」他相信,環球經濟影響下,電影市道一再低迷,所以不要一味在主流的角度發展,更要在創意下手。「我的原意,觀眾最大的利益就是有多元化的選擇。如果你話我知,成日要我睇社會議題電影,或者警匪片,那些都可以存在,但不是代表電影的全部。電影應該多元化,百花齊放,有好INDIE,好激進,好文藝,好藝術,好街頭,好溫馨,好COMEDY,好武打。總之,你數之不盡的題材都可以容納,才是觀眾最大的利益。」

為什麼這次題材,選擇了夢境,甚至是藏在深夢中的陰影與心結?「因為夢是一個共情點,沒有人不做夢,而且夢對人很重要。」張家輝不止一次映後問觀眾,或者片場中問他的演員,你有沒有一些秘密,收埋得好深?你不願意告訴別人,而這秘密深至潛意識,持續影響你的人生。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5.53.37 PM (47).jpeg他望一望大家說:「你放心,在座各位,或多或少都有。」

「所以我的電影說明,如果你肯去正面承認、承擔你的過錯,你先可以卸下你那個罪疚。但是,不一定得,當你想正面面對,去說聲對不起,對方不一定和你同一個理念,願意和你面對這件事。假若有人強姦了一個女孩,若干年後,他覺得自己愧疚,想走去跟她道歉,但她被你一句對不起,勾起痛苦的記憶,因為面對不到而自殺。所以你想贖罪,不一定有機會。坦誠面對自己的錯誤,可能是最佳選擇。但我剛才說的案例,你連這選擇也沒有。所以我不敢教人去怎樣處理這些問題。」他說自己的電影,正是談因果。正如他為《贖夢》改的英文名《PEG O' MY HEART》,「PEG O'」是西班牙文,意思是一個勾,一直勾住自己的心不放。

對張家輝而言,夢的另一面,對應的正是電影、夢工場。「我演戲的時候,我可以不是我;在我做夢的時候,我可以不是我。所以夢對我來說,多麼重要,因為我喜歡逗留在不現實的世界裡。」

他反問,當你走進電影院100分鐘,120分鐘,140分鐘,在這個過程裡面,不是像在做夢?「當你看這部電影很温暖,另一部電影很害怕,再另一部電影很熱血。電影就是夢。所以有時我拍戲,一拍就兩個月、三個月,好似發夢。但當我拍完戲,一返回現實,做張家輝,要面對很多現實同壓力。」他回過神來說,現實令人好驚慌:「我不想做張家輝啦!我只想做電影中的那個自己。」

你大概明白為什麼張家輝一直奮身地做演員,甚至「好笨地」連導演也涉獵,他全天候流連在片場,留在電影的世界發夢,美夢也好,夢魘也好,都可以是心靈避世、重生的旅程。他甚至可以是造夢之神。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5.53.37 PM (41).jpeg「我這次研究了一些奇幻的手法,或者經驗,嘗試了一些轉折的夢境,一些伎倆,一些戲法。我研究完《贖夢》之後,還有很多想法,偏向奇幻那方面。但是,我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在這裡研究到的東西,再發揚光大。我是不是很渴求?隨緣吧。但我知道,我有信心能夠挖掘更多這VISUAL類型給觀眾看。」原來一直勾住張家輝個心,令他醒唔返的是電影之夢。

所以,他一直渴望找到幾個志同道合、心心相印的夥伴,大家處事有同樣的指標,大家相互研究與創作電影,但一直遇不到。「你有無介紹啫?」張家輝搞笑問。他身在的電影片場不就是創意與實戰的大溶爐?因他有自己作為演員的自覺與矜持,從不想把自己做導演的困擾或者心事,帶入片場。「做一套戲時,我無理由同你研究第二套戲,你的喜好也不等於別人的喜好。如果不斷周圍問導演好友,你同我度一度我的劇本,人家會說你痴線,我自己還未諗掂,所以到頭來都是我自己一個。」

「所以從來我都話,做導演好孤獨,在創作的世界從來孤獨。我到了這一把年紀,仍未碰到同伴,以後可能都碰不到?不知道,可能等緣份。」他笑說,所以他的團隊就只有張家輝,同埋張家輝。

「我成日同我經理人說,好像《BREAKING BAD》那些神劇,難道是一個人想出來嗎?是整個團隊在那裡日日度。你以為我只是做一季?我寫第一季的時候,已經在想第三季的劇情。第三季怎樣和第一季呼應?例如那飛機怎樣墜下去?怎麼一開場就有碎片?別人的創作計劃唔係見到就食,而係『砰』一下打落大計劃,再一次過捅落去、變成幾季的計劃。」

他說:「嗰啲先至係波嘛。」

創作路上孤軍作戰是難題,還有票房,或者投資氣氛不利等,無一不是壓力。即使自己是影帝,有票房保證也繞不過。「所以,邊有演員好似我咁笨,去做(拍電影)呢件事?」他忍不住又調侃自己,也自知反叛、嘗試走另一條自我滿足的窄路。別忘記他櫃桶底仍有好幾個故仔,還有一直被影迷期待的《陀地驅魔人》續集,而他尚未涉獵執導過自己最擅長的喜劇類型。相信張家輝只會一直笨實地找機會「造夢」。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5.53.37 PM (46).jpegText:Yu Lanlan

Portrait:linchunpan

Makeup:Midco Chu

Hair:Alex Kwan

Location courtesy of 制作基地有限公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