總有些導演及演員之間的緣份微妙、自帶故事性,故事甚至有起承轉合。例如黃修平和游學修,他們的關係也不只「伯樂和千里馬」,或「生命中的貴人」就可以概括。例如原來游學修是看了《狂舞派》後,心生仰慕及敬意,去參與《哪一天我們會飛》的試鏡。2013年《狂舞派》風靡一時,此前主流電影圈,並沒有破格起用新演員擔大旗的文化,其時像給了游學修這班新演員一個觸手可及的鼓舞。很多年後,《狂舞派3》上映,游學修在自己的YOUTUBE CHANNEL拍了短片《狂舞派2》,像玩嘢,更是致敬,一圓自己在「續集」跳舞的心願。而《哪一天我們會飛》是游學修出道後,第一套電影作品,那年他廿五歲。差不多十年後演出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,他三十五歲了,更因為子信一角獲提名「台灣金馬獎」及「香港電影金像獎」最佳男主角。2022年黃修平找他時,正是游學修沒有電影演出機會的六年空窗期。在輿論風風火火時,「只有黃修平夠膽搵我拍戲。」

在不同的訪問中,黃修平也不諱言,默默地關注著游學修開台搞「試當真」、拍舞台劇,欣賞他敢於「不同」,他總是用自己的方法殺出一條無人走過的出路。「如何找回自我」、「如何捍衛自我」一再在黃修平的作品中出現。他一直珍視這種人的質地,「可能自己本身都是這種人,也有一種不忿,對於所謂這個主流,常常講多樣性,其實是否容納到一種用不同方法做事的人?」黃修平自覺常被不順從主流、嘗試走出自己一條路的人的故事所吸引。例如他最初想拍關於聾人的故事,被編劇思言短片劇本中「聾人潛水,在水底打手語」的畫面所著迷,但真正吸引他,正是聾人文化的特立獨行與自信。他聽說,如果有一日,科技發展到可以把所有聾人都變回聽人,他們也不會接受,因為聾不代表殘障,只是一種生活方式,手語等於他們的「母語」、身份認同。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呈現了特獨而豐富的聾人文化、聾人群體,講的也一再回到他的母題:你我他,如何在個人與主流之間,那無盡的掙扎、抉擇與捍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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聾人、聽障者的光譜與矛盾

黃修平反覆在訪問中提及難忘的場口,是大排檔一幕,素恩跟子信第一次學習手語,她除下人工耳蝸接駁器,吵雜與靜默恰恰成為聽人、聾人兩個割裂但並存的時空,素恩猜謎一樣,嘗試了解子信每一個手語的真正意思。當言語無效,只存在手與手之間,一套最原始的語言,原來是這樣,毋須經過另一重翻譯,就能「看到」對方在說什麼。

黃修平說場景不是為了浪漫,它具感染力,正正來自他最真實的手語課場景。「我記得我第一次跟海鳥上手語課(他後來成為了電影的手語指導)。我上這個班之前,認識的手語只有多謝和鼓掌。一開始,我以為上手語課會有翻譯,沒有想過原來可以不需要翻譯。一個聾人老師走進班房,自自然然就開始了手語。」他形容,像見證一套語言的誕生。手語的原始性,令他想到如同大自然動物之間溝通的本能,人也有其本能的溝通模式。

「這感覺強烈影響了我,好像有個手語之魂降臨我身上,令我寫到那場戲。大排檔那場戲很美麗,但靈魂很真實。」

這也是黃修平一直以來,在創作中反覆思量的「平衡」與「尊重」。浪漫化、電影化及真實議題、聾人生命故事的平衡。即使在映後談,也見他處理上戒慎恐懼的態度,他也不諱言,以前拍跳舞可以FANCY,拍飛機夢可以浪漫到底,「特別我本身喜歡視覺上、靈巧的東西。」但他不時提醒自己,不要脫離手語是一種語言,是溝通和表達自己的媒介。所以,聾人的故事更要建立於真實之上。「我不能當它是一個藝術作品,表達完就算,電影呈現了什麼價值觀,都影響真實活著的人,所以我保持極大的尊重。有新鮮感、興奮的同時,不可以獵奇。為什麼不可以獵奇?電影一定有電影化的東西,界線就是一種求真的角度,即事情本質上的真實。」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5.53.37 PM (35).jpeg游學修在詮釋主角子信時,也守著黃修平創作的原則,以尊重為大前提,所以他在2022年前受邀演出子信一角,前後花了半年時間熱身,嘗試進入手語世界,另外再花了半年密集式地投入學習。他儼如角色一樣,手語及肢體動作流利而自然,連聾人觀眾也說看不出破綻。「這是導演很早灌輸的概念,基本尊重。我身為一個聽人,去演一個聾人,和我是否想取得認同,是否想發揮演技,是否想讓人覺得很好看——先撇開這些,更重要是我如果做得不夠好,在手語這件事上我對不起角色,也對不起這身份。」

「所以在學習手語的過程,或者所謂進入角色、 讀劇本時,我不會特意放大聾人和聽人的分別。我反而找相似之處。講到尾,演戲就是你要進入、同理角色。你不斷想兩者的分別,因為他是一個聾人而覺得他很特別,然後這樣設計,眉頭眼額要那樣,我覺得反而更假。」游學修說,演出自然透過不斷排練,他和聾人溝通得最多,反而是了解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想法。

「例如,我們說起一個例子問路。我記得他說自己絕對可以教到路。我問,但對方知道你是聾人,會說不用嗎?然後他答我,對方走寶,因為我絕對教到,為什麼不問我啊!」游學修領會到正是聾人的自信與自尊。

黃修平想起,自己和聾人到餐廳食飯的經驗:「健聽的朋友初初認識聾人朋友,自然覺得你講不到話,或者發聲可能不準,去餐廳當然是我幫你點餐。起碼我接觸到的聾人,原來不喜歡,他們對我說:你幫什麼?我們處理不了嗎?我們有聾人文化的生活習慣,我們處理到的。這原來是一種無謂的同情心。」他說,現在香港上映的日本電影《聽見兩個世界》,也有這同一場面。「原來,至少香港的聾人和日本的聾人都有相同的體驗。」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5.53.37 PM (36).jpeg映後談有觀眾問到「聾人社群的內部矛盾」,戲中展示聾人不同光譜之間的衝突,有聾人擔心「聾人身份」及手語被邊緣化。黃修平想到自己最原始想拍這套戲,正因為聾人文化的自信。「確實有一些聾人,完全接受自己的身份,甚至未必認為聾是一種殘障。這種自信,就是一種探求自己、當你在窄路裡面走而堅持著什麼,才體現到的自我。」

的確,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帶有黃修平一貫「發現自我」、「捍衛自我」的命題。對比前作,卻多出一種包容與宏觀的角度。既沒有抹殺,也沒有一言堂、同質化,文化正因為多元、差異才美麗。例如電影中刻畫子信這種擇善固執的聾人,還有藉著手語終於可以活出自我、作為手語與口語橋樑的素恩,以及選擇以人工耳蝸、融入主流社會的聽障者ALAN,還有眾多其他聾人的生活情狀。這次黃修平講求克制、求真與平衡,共存著聾人光譜中不同的選擇。即使他對於子信、或者素恩的選擇與堅持,更有共情。但他知道,不會所有的聾人都這樣想,他們的世界存在很闊的光譜。

「為什麼到最後,ALAN驗耳的過程我必須要拍下來?聽力師為他驗耳,我要給他一個近鏡。這也是對於行業的尊重,和強調ALAN繼續用人工耳蝸,也可以走到一條自己的路。但我拍ALAN這條路和素恩那條路,是否要同等的力度?同樣的份量?同樣的時間長度?才叫做平衡?我相信不同的觀點至少戲裡都能呈現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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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信與游學修的「說」與「不說」

游學修回想,神戲劇場十周年劇目《極地謎情》,2023年九月公映,早於二、三月他已然被黃秋生捉去排戲;而黃修平比黃秋生更早向游學修招手,叫他準備學習手語,飾演子信一角,2022年他已經斷斷續續地學習手語。2023年當時「試當真」才剛選完校花校草,來自身為老細的壓力,至今他仍不諱言:「試當真從來沒有上過軌道。」至年頭他盡情投入手語學習,同時舞台劇也需要密集地排練。他對於當時的壓力輕描淡寫地帶過,說兩個角色都是很早就接下來,變相自己多了時間準備。

「但你知道,這不是一個常態。在香港,一個演員如果有特定要求的角色,尤其是現在這麼艱難,變相多了時間預備,絕對是好。但是無工開還無工開。一路有戲開,很忙,演主角的也未必那麼空閒,要看演員肯不肯花這個時間。」游學修曾經在金馬獎獲提名後,在FACEBOOK寫下自己作為香港演員的困頓與無力:「這幾天記者會問:你們為什麼選擇接這個角色?有沒有排滿之後的拍攝?他們不知道香港演員的狀況,事實是我們都沒有『選擇』接這部片,我們『必須』把握每個機會。事實是我們沒有下一部電影邀請,一部也沒有。我對上一部電影2018年,對上一部電視2019年。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之後,下一次在大銀幕見到我,可能已經四十歲了。」在那六年空窗期,他不是沒有自我懷疑過、失去信心過。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5.53.37 PM (38).jpeg「我從來不是對演戲無信心,我對自己這個人無信心,或者對這個世界看我這個人無信心,我對大家對我的目光無信心。種種原因之下,大家可能未必會找我,亦都很久沒找我,或者很少找我。我沒信心在於,好像現實告訴我,你未必如想像中那麼受歡迎,或者導演未必想找你。」游學修說,這和子信面對的困難很相似。但遇上一些挫折,子信仍然會用自己的方法,仍然去找更多的方法克服那些難關,做自己想做到的事,如同自己。「我相信,可能也是修平看中我的其中一個原因。」

電影中,子信沒有辦法在香港成就考潛水教練牌的夢想,即使艱難,他轉用另一個迂迴曲折的方法。現實中,游學修轉而向舞台劇的台板上練功,作品包括《陪著你走》、《久天長地》、《我們最快樂》、《極地謎情》,而最近剛完成一個舞台劇作品是《試鏡》。「在我沒電影拍的這幾年,好像2018年參演第一個舞台劇(《陪著你走》),接著斷斷續續,介乎一兩年就做一次,舞台劇演出幾乎沒有停過。也不是自己選擇,有戲找我就演,每次都有得著。而每次在舞台上,我最滿足就是觀眾看到我,原來阿修你是一個演員?原來阿修演戲是這樣?阿修會這麼認真?阿修演得不錯!其實,我仍然將演員這個身份擺在最高的PRIORITY。」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5.53.37 PM (39).jpeg對比此前自己在電影出演的角色,多是配角、閒角,並沒有很大的發揮空間。他說,遇到一個電影角色,有時間給你前期準備,在戲裡面有充份發揮,真是可遇不可求。「相反,在舞台的世界,你很難找一個沒發揮的劇本,你一定有東西玩。那給了我很重要,很CORE的經驗和累積。」

游學修表明,自己是一個喜歡表演的人,自己最享受也是表演。「假設由我入行,戲接戲,我想我不會搞CHANNEL,我甚至未必會做導演。(幻想)可能我要去到梁朝偉、周星馳、劉德華的地位,嗯,得閒一點,抽半年時間不拍戲,就去搞電影!但起碼我這一代,我本人不是這樣,所以我才會開CHANNEL同拍片。其實到頭來,我最高PRIORITY的都是演戲。」

幾年前,游學修曾經在其他的訪問講過,希望自己可以「想講少啲嘢」。他寧願默默做、漸漸累積,未必像以前那樣,將自己如此赤裸地、大聲地攤出來。在最近的訪問,他都不時自稱「學收」、「學收」。黃修平第一日找他演子信,也是對他說,我要把你的強項「講嘢」攞走。

在黃修平眼中,即使是十年前《哪一天我們會飛》,至十年後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,眼前的游學修依然貫徹如一,沒什麼大變。「他仍有叛逆的質地,亦有很強的能力,有強的意志去追求想做什麼的事。隨著歲月的磨練,那個都是他,但我眼中他成長為能力更加厲害的人。」所以他自覺,選擇鍾雪瑩或者游學修,是吸引力法則,無形中被他們特立獨行的性格所吸引。

他特別覺得,這種人在如今社會愈來愈重要,他愈來愈珍視。他們一個個就像《狂舞派》中不合時宜、被認為「戇居」的柒良。

「隨著自己的創作愈來愈多,看到世界越來越不妥,你就覺得這一種特質,更需要講出來。這種特質對我來說很有價值,那種不同很有色彩。但往往在主流俗世要有規矩,要有尺量度,顯得可笑。」

所以為什麼電影中,素恩不能如願地「打手語」,說出內心真正的話,而非要融入主流社會,喪失聾人的身份時,會引發如此大的生存焦慮與自毀,這來自一些真實聾人故事為藍本。「我覺得有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是真正在說話。大部份的時間,講少少就當借題發揮了,不要講到是否說到心裡。你想想素恩的處境,從小到大聽得不清楚,說得不清楚,和人的社交往往都是半桶水。當她接觸了手語,打開了和這個世界溝通的大門,哪管她只是打雲,只是打天空,打很簡單的東西,同幾個打手語的人簡單地溝通。她終於感受到溝通和表達的力量,這正正打開、接通了世界。」黃修平又回到「尋找自我」的母題。他說:「你需要和別人溝通,才找到自我;你要認識別人,你的世界要有別人,認識到彼此有什麼相同,和不同,你才找到自我。」

在戲中,被黃修平導演取走最擅長的「口才」、「聲音」的游學修,也在學習靜默的藝術,讓一切只會分裂矛盾的噪音,還原為靜默而持續的行動,如同手語的力量,也是一種新的「溝通方式」。「自己有一些信念,或者一些想法,以前會很想大聲發表,很想大聲宣揚,以前會覺得講出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,我要透過這些說話影響人。現在就階段不同了,覺得有時未必要講,或者講出來未必有用。反而信念沒有什麼改變,但是行動不同了。」

WhatsApp Image 2025-08-18 at 5.53.37 PM (40).jpegText:Yu Lanlan

Portrait:linchunpan

Makeup:Yvonne Yeung(游學修)

Hair:Vic Kwan@I.A SALON(游學修)

Wardrobe:I.T(游學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