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對於單向的美感與和諧？我毫無興趣。」日本知名影像創作者奧山由之（YOSHIYUKI OKUYAMA）有感過度避免分歧的平衡，往往窒礙創意多樣性及可能性。

早年從事平面攝影、跨足MV及CM廣告，以至現時首次執導劇情長片《長椅小情歌》，「我都堅持凝視矛盾及懷疑常識。」允許不協調的張力在內外之間共存，方可揭露潛藏的問題、開啟嶄新的對話，最終讓不同觀點突破框架，交織思想深度與生活逸趣，甚至超越時空觸及更廣泛的共鳴。

不只是攝影師

遊歷豐富生活見聞及體驗，奧山由之（下簡稱奧山）高興藉首部電影《長椅小情歌》的新銳導演身份，來港參與亞洲電影大獎學院主辦的電影週「ASIAN CINERAMA」的放映及座談會。「我過去曾多次為工作或旅行訪港，但今趟攜同《長椅小情歌》跟香港觀眾會面傾談，又是另一番滋味。」內斂的他表示，兩地的文化風尚不同，「心情好奇又緊張，到底觀眾有何意見或反應？這份期盼也是創作者的樂趣所在。」

香港影迷同樣雀躍，但凡關注日本攝影及流行文化，都曉得奧山是當代炙手可熱的攝影家。早於2011 年，自學攝影的奧山已憑《GIRL》榮獲第三十四屆「寫真新世紀」優秀獎及正式出道；往後多部個人攝影集，包括捕捉日常靈光的《BACON ICE CREAM》、呈現日本女星隨意生活面貌的《君の住む街》、緬懷祖母生命流光的《FLOWERS》等，均以細膩入微的觀察及真摯縝密的情感，感動人心；而其涉獵其他創意領域，例如2017 年與國民飲料品牌寶礦力合作的系列廣告、為音樂人米津玄師執導的〈1991〉MV等，亦以靈動活力的流動影像，予人難以忘懷的印象。眾人格外期待，奧山的電影有何新猷。「我常被提問怎樣理解攝影師和導演的身份、平面攝影（寫真）和流動影像等媒介的分別，坦白說，自問從不刻意區分，也不侷限從事的領域，最希望以奧山由之的名字而非職業稱呼，持續享受創作及跟更多界別的人交流。」

瞬間內外盡是趣味

奧山憶述愛上創作的原點：「我從小木訥寡言，除了跟弟弟奧山大史（同為導演，最新作品有《溜進我心的陽光》）聊天之外，幾乎沒有朋友也不常與人對話，每日花最多時間在腦海中幻想和思考。初中起，我機緣地學做動畫，高中再試拍短片或電影，試圖以此代替言語來傳意，過程中我又常同步拍攝場景資料或花絮等。」

累積約四至五年經驗後，奧山自覺能力可及，「也察覺平面拍攝相對流動影像，是一種沒有聲音、時限或感官刺激較低的藝術媒介與載體，畫面亦存在更多留白，容讓我肆意聯想『畫面的瞬間』及『瞬間以外的畫面』，例如：拍攝者按動快門的一瞬間在想什麼？畫面的前後時間，現場環境、拍攝者與被拍攝者又處於什麼狀態？無窮的想像元素，好玩又符合性情，深深牽動創作的意欲。」

此期間，奧山大量欣賞各類大師作品，學習尋找及建立個人影像風格。「每位大師啟發不同，共通點卻都教曉我學會『懷疑常識』。例如日本時尚品牌COMMEDES GARÇONS創辦人川久保玲，總是勇敢從物料、剪裁到穿搭等環節，不斷挑戰顛覆常規；英國設計師ALEXANDER MCQUEEN大膽地從根本反傳統，挑戰時裝變化與玩味。德國工業設計師DIETER RAMS擅長簡化複雜事理，開拓嶄新且機能性的設計，提醒我創作別過份執著包裝，多注意化繁為簡的學問；美國編劇CHARLIE KAUFMAN強於糅合現實與非現實元素，但故事不失強烈的真實感，引導我學習透過虛實交錯與融合，構成自然不突兀的情緒及故事。」

為存在留下見證

點滴吸收與消化後，「我想『捕捉矛盾』就是個人影像風格，也是一輩子追求的目標。」兩個機緣，又促使奧山確立以影像尋問生命的志向。「高中時，我曾於英國TATE MODERN欣賞美國著名攝影師BRUCE DAVIDSON展覽，看他用鏡頭留住七十年代的紐約地鐵風光，令自己未曾親臨其境，亦認識到當地鐵路特色，甚至『嗅到』城市氣息，跨時空的心靈互動，極具啟發性。」

大學時代，時居東京的奧山和日本國民經歷「311東日本大震災」衝擊，「無可避免對日常和未來充滿擔憂與不安，我開始萌生『不曉得還能活多久』的迷思，也迸發『必須趁活著，為曾經的存在留下見證』的決心。」於是他更投入拍攝中，「希望藉影像作品的曖昧性與包容性，抒發刻下難以言喻的憂傷情緒，也在肉身終將消逝之後，以物質代為傳承某些精神與時代面貌。」

以「長椅」為視角看人生

多年醞釀的觀察、思考和實戰經驗，如今育成《長椅小情歌》的主題及特色。經歷天災及人為變遷，奧山念及曾經喜歡的環境原貌與形態，或會隨時莫名消失不見，就取材老家附近二子玉川的長椅，作為首部個人劇情長片的「主角」，分享感悟。「我不想拍那種推你一把、硬要煽情的電影，我更想做一張『你能依靠的椅子』，告訴大家在幻變生活中，已經竭盡所能，不用自責了。用物件代替人類作為視角，既是擺脫尋常的幽默小反差，也從新鮮、旁觀或抽離的角色，引導大家默默審視城市和人情變化。再者，這張長椅也是我童年常與奶奶和家人散步經過、跟同學坐下休息的位置，滿載回憶和感情。」

《長椅小情歌》不再獨力創作，請來眾多演員伴長椅，包括廣瀨鈴、仲野太賀、神木隆之介和草彅剛等實力派主演，並採五段式敘事結構，以一鏡到底拍攝，讓觀眾如臨現場般直擊情感細節，對奧山來說也是矛盾卻新穎的創意體驗。「我做攝影師習慣一人完成所有任務，但電影創作更重視群體合作。為了盡展長椅的魅力，我特意邀請多位風格不同的編劇家，共同構思故事和採用單元劇（OMNIBUS）建構全片。」「第一章和第五章，以青梅竹馬的對話作為電影起始和終結，為呈現『長椅也是主角之一』的概念，又從後方拍攝長椅，傳遞編劇生方美久筆下溫柔守護的意念；第二章的情侶爭論，則採用完全相反的正面及側拍，形成觀感的對比，也用較跳脫連綿的對白，營造衝突感；第三章的廣角鏡頭和手持拍攝，三百六十度納入周邊景觀，既突顯姊妹爭吵的張力和情感牽絆，也讓觀眾了解長椅所在地的情況；第四章，虛實交匯地將長椅擬人化成為『外星人』、結合製作組的拍攝鏡頭（MAKING CAM），與觀眾換角度思考同一事物、不同觀點。」

悲喜交集才是人生

別具匠心的手法，確引發觀眾多重聯想。例如第四章「後設手法與科幻語言」，叫人想到數位時代，全人類的溝通模式和習慣正劇烈變化，言語是否已失能？各章節中的角色討論，又反映世代更替之間，人生有得到也有失去、甚或留下遺憾等現實。

《長椅小情歌》予人苦樂參半、哀傷也見希望的微妙情緒，「愈幽默的部分，劇中人物可能愈身陷痛苦或走投無路，所遇到的事情一點都不好笑，只是我們作為旁觀者、有了距離去旁觀，才會察覺到執著或錯摸，原來也暗藏喜感的矛盾。」奧山從與人合作中，獲得新的體會：「電影中有一句話，提及為何人總是對『分離』感寂寞？全因大家曾投入過感情和重視。這種感受我一直知道也明白，但以往未曾用語言表達，直到通過其他編劇撰寫的劇本，才勾起自己對既有事物的全新認知，並領悟：生命就是充滿不完美，但因著我們仍然用心連結，才會如此動人吧？」

Text: Ko Cheung

Photo: Sam Ip

Venue: The Langham, Hong Kong

Special thanks to Asian Film Awards Academy