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如我們到露台聊天吧？」辛芷蕾貫徹東北女子的直爽笑問。憑《日掛中天》榮膺威尼斯影后以來，她和導演蔡尚君忙於奔走各地宣傳，趁訪談的時間，她主動提議走出戶外，看著綠植、曬著日光，給身心回氣。

「尋常小事亦影響狀態。」芷蕾相信，「人皆有向陽而生的天性，但如《日掛中天》所說，當我們受約定俗成的倫常關係、性別觀念及身份規範，容易心生壓力和恐懼，怯於選擇或逃避問題，衍生更多難以預料的危機。」蔡導點頭認和，她再分享，「這電影教會我，眼前再微小的選擇，都牽引未來的方向，必須誠實面對內心的聲音，才能活出理想的模樣。」

要將野心放對位置

華人社會視鋒芒過露「不好」，多數演藝人談獎項或榮譽，都回答「不渴求、平常心」。偏偏芷蕾直率而行，過去曾於微博自介「大家好，我是國際巨星辛芷蕾。」又表示家中書櫃特意預留空間希望擺放獎座等，永遠坦蕩承認對表演的慾望、野心和願景，也鼓勵其他女性放膽向夢想飛翔。

「當代女性常被指點怎樣行事，但隨女性主義覺醒，我們更當撫心自問真正想成為什麼人？」芷蕾認為愛演戲，自然渴望更上一層樓，被受眾欣賞，「這種野心絕不負面，而是進步的原動力。再者，目的從不為跟誰比較，更多是跟自己較勁，求進取的慾望不必迴避。」她無視眾聲紛擾，專注地投入不同電視、電影和舞台話劇，「但願用行動作榜樣。」現榮獲第82屆威尼斯影展頒發最佳女演員，成為繼鞏俐和葉德嫻之後史上第三位華裔影后，「我感激又榮幸，也提醒自己別驕縱。隨電影上映面向更廣泛的觀眾，自知是時候放下獎項，保持初心繼續前進，才是演員的本份。」

冤案引發的戲劇靈感

「本真的生命力，讓芷蕾勝任《日掛中天》的女主角美雲。她不是光憑演技支撐角色，還發自內心為人物賦予血肉和靈魂，讓戲劇的情感與魅力穿透銀幕打動評審。」蔡導高度肯定演員「全心全意、傾盡生命」的能量，又憶想跟編劇韓念錦（即其妻子）共同創作《日掛中天》的靈感，源於中國某宗真實冤獄，一對恩愛夫妻被迫分離，女方到處打工維生同步尋求申訴，最後花近二十年方為伴侶沉冤得雪。

「從報道看久別重逢一刻，丈夫神色木然、妻子激動昏厥，讓我倆心痛又震撼，並構思了《日掛中天》的虛構故事。」蔡導解說，片名取材自粵劇《紫釵記》知名的《劍合釵圓》段落一句「日掛中天格外紅，月缺終須有彌縫」，寓意「與磨難和解、破鏡重圓」。諷刺是，戲中主角丈夫葆樹（張頌文飾）和妻子美雲，因一次車禍意外，前者頂罪入獄、後者悔疚逃跑，事隔多年再相見，雙方又因性格缺陷與環境因素，畏懼直視問題癥結，錯過多次講和的轉機，深陷互相折騰也難自救的困局，「一子錯滿盤皆落索的故事，探討中國傳統家庭情感和道德困境下，每個人怎樣掙扎求存？以愛之名規範，又造成怎樣的抉擇或犧牲？還有罪孽與寬恕的命題。」

從女性到人性困境

「遇上美雲是我作為演員的幸運。」芷蕾直言，「雖然我勇敢坦率，美雲卻內斂壓抑，成長和生活模式也迥異，但我活到這年歲的人生閱歷，倒不難感受她隱藏心底的複雜情緒和思慮。」

譬如美雲沒有守諾靜候丈夫出獄，重遇後又不敢承認過錯，「就傳統標準是『不完美』的女人，然而編導沒刻意合理化其思想和行為，反而更貼近真實的人性的軟弱與幽暗，是角色『好看』的部份。演繹期間，我又發覺跟美雲有共通的內核，就是特別有生命韌性，困境中總是拼命向前看，這特質也恰似我過往演出的女性角色主體，格外有共鳴。」

「拍攝和造型等環節，劇組又撇去華麗包裝，將人物拋進真實場景和人群中，文本亦保持開放的灰色地帶，給予我自由去探索美雲的心念，理解她後續的每一道選擇，再跟對手張頌文和馮紹峰（飾演美雲情人）互動及溝通，交織出眾人之間的愛恨糾結，最終呈現於大銀幕上讓觀眾自行感受及思考。」芷蕾和蔡導同聲，「我們無意用口號式金句去揮舞女性主義等旗幟，電影更傾向引導大家擺脫性別分野和偏見，再思人性的困惑和本質。」

別為人生自製遺憾

看《日掛中天》眾人的選擇與後果，芷蕾又反思，「若說美雲活得怯懦，我們何嘗沒有缺失？數月前我與前經理人因舊約問題發生小風波，夜裡常會失眠或睡夢中記起往事，自責有事情處理不妥⋯⋯可能中國人就是難將心事說出口，原來爽朗如我都害怕說『對不起』。」

不欲一錯再錯，芷蕾決定，「跟前經理人打開天窗說亮話。」隨心結解開，她從戲裡戲外深刻領悟，「活著，要盡力避免給人生製造任何遺憾，也別自欺欺人，心結一日未解，一日都會默默影響你的思緒、生活以至命運。」

Text: Ko Cheung

Photo: Sam Yip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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